*張惠菁〈玻璃杯戲法〉

 

  寫作之人不需要實體,只要把自己拉抬到全知觀點就好。
  或許正是所謂的「幽靈」。

  夢野幻太郎坐在咖啡廳裡,這裡的座位距離設計得剛好,不會因為桌與桌太過靠近而被他人的談話影響,但也不至於相隔遠到聽不清楚對談的內容。雖然說起來想是一種近乎偷聽的行為,但其實也算是靈感的來源。
  夢野幻太郎的花茶還溫熱著,他在構思的小說卡在一個癥結點沒能過去,這幾日光是刪減的文句都可以再出一篇小短文冊了。
  想當然睡眠品質也不是很好,菜單上以優雅的字體撰寫著的:助眠在此刻比稿件本身還要吸引人。
  他喝不到一半,幻太郎撐著頭看向不遠的座位,兩個女高中生正在嬉鬧,桌上擺著只剩下鮮奶油的巧克力聖代(杯緣都沾上褐色的巧克力醬,要不知道是巧克力口味都難),女孩們雙手交疊,一個女孩子若有所思地看著對方的手。

  接著,女孩子拔高聲音的開始稱讚:「這顏色好好看哦!」
  好看的顏色嗎?幻太郎多認真看了一眼,當然,不能看得太正大光明,就跟偷聽的行為一樣,需要若無其事,自然地做出舉動。

  好看的顏色。
  是粉紫色,像是春天的顏色,沒有像櫻花那樣粉嫩,帶著一點紫色會增加一些神秘感,對於十幾歲的小女生來說,將成熟又帶著一點青澀的年紀會喜歡將自己有的不多的東西納進一點神秘感。
  這樣的女生到二十幾歲初進職場都還適用。

  女孩圓潤的手指指尖有幾何的圖形,這個幻太郎就沒能看清楚了,女孩說得起勁而另外一個投以興奮的眼光,加上光療的拋光跟修緣幻太郎也一概不知,但有機會不妨查查資料,說不定某些時刻會派上用場的。

  粉紫色。
  幻太郎在紙巾上寫字。他重複書寫著粉紫色,試圖把情節加入一些帶著柔和的顏色,幻太郎想了一下,他揉掉那張紙巾。


  他的不成眠變成一些可怕的斷語。
  比如說恐懼。驚愕。挫折。斷翼。寒蟬。
  幻太郎閉上眼睛,將自己的身體往後,背部貼上柔軟的椅背,像要被它吃進去一樣。然後幻太郎半倘著眸,伸手去撈白色有花紋的瓷杯。

  花茶還是得趁熱喝。
  微溫的口感就把草本植物特有的味道散發出來了,或許有些人會覺得難以入口,像雨水淋在草地上那樣的味道,有的人不覺得有什麼特別,但有人討厭,就是這樣而已。萬物都是如此。
  得趕緊把花茶喝完才行,再更涼的話,或許幻太郎就不想再喝它了。

  那時候幻太郎轉了另一個方向去觀察街道上的人們,忽然覺得自己就像幽靈一樣。
  一句話也不說地窺伺著所有人事物,揣度他們的心情,把那些纏綿的情緒都織進他的文字裡,有時候是波希米亞風的大地毯,有時候是娟秀的小方巾,可今天織出來的,都像黑森林裡面廢棄的鬼屋,女巫在上面施咒似的。


  可那全部都是別人的故事。
  幻太郎觀察街道上的人們,如幽靈一般地拽走幻太郎想要延伸的部分靈魂,變成文字而巧妙地融在不同的情節裡面,可文字的每一個組成都沒有他自己。
  他是幽靈,是幻影,甚至是不存在的人。

  全知觀點是神的視角,可夢野幻太郎自知做不成神,於是只能是一只徘徊在街頭的幽靈。

  那時候隔壁桌的玻璃杯從桌沿邊失去平衡,因為地心引力的牽引使它不斷往下墜落,幻太郎看見這一切,卻沒有伸手幫忙去接,那只玻璃杯在幻太郎的腦中變成了「沉淪」,碎成數不清的碎片時,折射光線而刺進幻太郎眼裡的,是「夜光蛾」。
  水滴濺了一些在幻太郎的褲管上,隔壁桌同步發出的驚呼聲引來了服務員,他聽見道歉的聲音,服務員同時迅速清掃著玻璃碎片,一邊對著幻太郎露出帶著歉意的表情。

  抱歉驚擾了客人,就像蛾身上的鱗粉沾了一身。


  幻太郎看著地上的碎片,躺在小小的水灘中央,像一隻夜光蛾。
  他想起女孩交疊的雙手,談話的時候拔高的聲音,他眨眼的時候便成了黑夜,在空氣不流通的酒吧,重低音鼓動著耳膜,女孩交疊的手還沒分開,指甲油的顏色已經看不清楚了。

  指甲油。

  古典一點的說法可以是蔻丹,端看要把年代設定在哪裡,又說不定其中某一個女孩穿越了百年而來,無論是蔻丹或是指甲油在她的認知裡是相互通用的。那麼她對向的那個女孩就是獵物了吧,就像女巫一樣,在糖果屋的糖霜上面塗上毒藥。

  唉怎麼又變成黑童話風。
  幻太郎張開眼睛,幾微秒之間他架構一個黑森林的故事然後又把它推翻,鄰桌的女孩手早就沒有牽在一起了,現在用手機在討論喜歡的偶像。
  可有一隻從他想像的酒吧裡飛出來的夜光蛾佔據了他的思緒。

  他意外地在乎夜光蛾這個名詞。
  他看著地板上遺落的一只碎片,然後好像看見了自己。
  一隻張翅拍打著的夜光蛾,竟是自己的臉。

  在漆黑的夜空中飛翔,掉落下來的鱗粉沾了一身,而且還有著往下墜落的沉淪感。
  幻太郎想得分神,有一道聲音阻斷了他的墜落與沉淪。

  「幻太郎——發現!」
  「唷,幻太郎。」
  幻太郎回過神,正好看見亂數蹦蹦跳跳地鑽進自己對面的位置,帝統隨後也坐了下來。幻太郎將手從臉頰上移開,臉頰壓出了一點紅色的印子,他的花茶還溫熱,於是幻太郎拿起來再啜了一口。


  他放下杯子後,把剛剛那張揉起的紙巾又攤開來,略帶著模糊的字跡還是能辨別出粉紫色三個字,幻太郎看了一下亂數與帝統,粉紫色,確實是很漂亮的顏色,再漂亮不過了。

  夜光蛾又高高地飛起,幻太郎心想,他從沒見過如此美麗的夜光蛾。
  也就是在那一刻,他終於釐清了他自己想要寫的故事,脈絡是如此清晰。


  街道的幽靈消失了。
  夢野幻太郎看著自己的靈魂,把它拉出來,變成了美麗的文字,粉紫色的。
  他要寫的,是「我」的故事。

  他記得自己看向眼前人的那一刻,自己在心裡複誦,小生從沒看過這麼美麗的夜光蛾,而有三隻,一同飛向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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