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moinotake / モラトリアム
*胡言亂語
*BE注意
01.
「喂，八乙女，你覺得支撐一個人走下去的力量是什麼？」
二階堂第一次說這句話的時候17歲。
那時候的夕陽全撒在頂樓的鐵網上，二階堂抓著鐵網一角，視線好像看著遠方但卻又什麼都沒看進去似的，八乙女以為那時候他的困惑是指人生未來方向，畢竟他們面臨的是繁重的考試壓力，接下來準備要念什麼大學，進入社會做怎樣的工作，諸如此類。
八乙女走到二階堂旁邊，靠在鐵網上。
「無論要往哪裡，誠實選擇自己最想要的，就是最強的力量吧？」
二階堂瞄了八乙女一眼，然後他開始笑，揚聲大笑。
「真不愧是八乙女。」
八乙女不知道自己的話裡有什麼好笑的地方，但他很少看見二階堂這麼笑，於是也覺得無所謂了，或許那些話能夠帶給二階堂什麼，至少那種不知道看向哪裡的眼神可以不要再次出現最好。
二階堂從前就和人格格不入，不愛說話，不愛與人群接觸，八乙女也不曉得自己當初為什麼會開始靠近二階堂的，實際上接觸之後才發現其實二階堂也沒有那麼高冷，只是比較有個性罷了，不想要接觸的人事物就一概不碰，也許對於熱衷的事情就會卯足幹勁吧。
當時八乙女也沒搞清楚二階堂究竟熱衷於哪些事情，只是覺得常常會覺得自己已經把二階堂當作朋友，而二階堂還對他的距離忽遠忽近。
在八乙女考上醫學院的那一天，二階堂消失不見了。
02.
沒有人知道二階堂去了哪裡。
車輛疾駛而過的聲音刺痛著八乙女的腦袋，輪胎輾壓著柏油路面發出聲響，他抬頭看，天空正在下雨。
沒有人在乎二階堂去了哪裡。
同學聳聳肩露出「那傢伙甘我什麼事」的表情，八乙女想，或許是自己跟二階堂太過靠近了，早就忘記了二階堂與其他人疏遠時的表情，那一張臉充滿了冷漠跟高傲，某一些流言蜚語也傳得不好聽，但八乙女相信二階堂不是那樣的人，在他和二階堂約好頂樓見面的那些日子，八乙女一次又一次的遺忘那些難聽的流言。
正因為二階堂也不怎麼在意那些事情，以至於八乙女才誤以為他是永遠都不會受傷的人。
他當初問的那些問題真的有獲得答案嗎？
八乙女不知道。
他撐起了一把黑色的傘。
03.
二階堂把口中的血吐掉，踩穩了腳步之後站起來，接著把沾了血的領帶扯開，帶著一些怒氣地將可憐的布料甩在躺在地上痛苦呻吟的人身上。
「喪家犬就快點給我滾。」
二階堂用鞋尖大力踹向那人的腹部，果不其然那個人只剩發出痛苦哀號聲的力氣了，這麼想還有點愉悅感，二階堂哼了一聲，把鞋底踩在那個人身上抹去髒汙。
他混黑道也好些日子了，從被推出去揍的小弟爬到現在這個位置也不是什麼容易的事情，就因為他比較會察言觀色一點，聰明了一點，年紀又輕才會招人妒。
二階堂走出巷口，身體隱隱作痛，但他仍從西裝內袋拿出了菸盒，將菸蒂咬在口中，準備摸出打火機點火的時刻，有人喊住了他。
「二階堂？」
二階堂順著視線看過去，他明知道自己不應該看的，那個聲音他怎麼可能會忘記，他不應該看的，但是身體就是這麼動作了。
二階堂維持著咬著菸蒂的動作，和八乙女對上眼。
「唷，八乙女，好久不見。」
於是二階堂只好用打混多年的經驗，裝作若無其事且蠻不在乎的態度對八乙女打招呼。
「你怎麼……喂，受傷了？」
八乙女皺起眉頭的樣子還是跟學生時期很像，二階堂點燃打火機，點起了菸，然後用力吸了一口麻痺身體的疼痛。
然後吐出來。
「沒什麼，就處理了一個畜生而已。」二階堂往巷子裡面指了指，八乙女這才聽見微弱的痛苦呻吟聲，那一瞬間八乙女就明白了什麼。
「喂，你可別救他啊。不然就枉費我揍他揍那麼辛苦。」
「你在說什、──」
二階堂靠近八乙女，揪住他的衣領，聞到了藥水的味道。
「哦？順利當上醫生了啊，真是恭喜，八乙女醫生，要不要先治療我？」
二階堂拉開自己的西裝外套，腹側怵目驚心的血痕讓八乙女抽了一口氣。
「你給我過來。」
「對人家溫柔一點喔。」
「少開玩笑了，快點。」
04.
明明不想讓他看到這樣的自己，那時候才會逃跑的。
二階堂躺在病床上，藥水沾在傷口上，神經不斷傳遞著疼痛的訊息到腦袋裡，八乙女什麼都沒問，就只是處理著二階堂的傷口。
這一次結束之後就要繼續跑得遠遠的了。
二階堂這麼做決定的時候，八乙女用力拉緊了繃帶。
「很痛喂！」
「二階堂。」
八乙女坐在病床邊，認真直視著二階堂。
「幹嘛，要敘舊嗎？」二階堂挺起上身，試圖坐起來「可以啊，附近有一家居酒屋──」
「受傷就來找我。」
「哈？」
「你在混黑道吧。」八乙女看了他一眼「我不介意你做什麼工作，但是受傷了就來找我。」
「會算我便宜一點嗎？」二階堂調皮地比出了錢的手勢，八乙女再一次把他傷口上的繃帶拉緊。
啊啊，糟透了。
明明告訴自己要逃跑的，沒想到還是被困住了。
二階堂靠在醫院門口抽菸，用力吐出菸圈，明明自己就可以馬上拔腿就跑，或是故作姿態的離開，為什麼自己就是做不到呢。
自己還貪戀著八乙女對自己的關心嗎？
啊啊，真是可悲，可悲到極點了。
05.
「八乙女醫生～怎麼還沒交女朋友啊。」二階堂撐著臉嘻皮笑臉地問，八乙女瞥了他一眼，嘆了一口氣。
「一天到晚三更半夜把人找出來治療，我要加收費用了。」
「欸，當初你說要算我便宜的，而且這小鬼根本就活該，你隨便幫他縫一縫就好了啦。──啊，八乙女醫生喜歡男生的話也沒關係啊，我小弟很多，要不要選一個？」
「不好笑啊二階堂。」八乙女瞪了他一眼。
二階堂呼嗯一聲，就再也沒有說話了。
那到底算什麼。
要逃可是跑不掉呢。
二階堂閉上眼睛。
八乙女一如既往地接起奇怪的號碼，將自己的椅子往後退了一點。
「又有什麼狀況了？」
『八乙女醫生！老大他──』
八乙女聽聞站了起來，弄亂了桌上的病歷。
「快把他帶過來！」
「喂喂喂，不過就是被隔壁組的修理一下，至於弄成這樣嗎？」
二階堂苦笑兩聲，八乙女在他的身體上按壓，他心想，一點情色感都沒有，還真虧這個人是自己多年的幻想對象──唔！
「肋骨斷了三根，只是修理一下的程度嗎？」八乙女聽起來很不開心，二階堂絲毫沒有要收斂的樣子。
「下次就換我把他折斷、喂！輕點！」在二階堂嘻皮笑臉宣示的時候八乙女豪不客氣地按壓他的傷口，看見二階堂終於露出一點痛苦的表情，八乙女才和二階堂對視。
「弄不好你會死。」
二階堂沉下了眼，安順地讓八乙女繼續處理他的傷口。
「喂，八乙女，你覺得支撐一個人走下去的力量是什麼？」
多年前的那個問句又被丟出來了，八乙女停下手上的動作，正好看見窗外忽然下起了大雨。
06.
那時候八乙女才知道，17歲的二階堂就獨自在承受一些什麼，至今他也沒辦法明白的一些苦痛，那一個問句之後在八乙女的心裡生根。
為什麼呢？
梅雨季好像開始了，一天到晚雨下個不停，阻撓他的思考，像巨大的耳鳴，一直纏繞在他的身上，使他無法想出一個什麼結果，也沒辦法理解二階堂的想法。
八乙女第一次覺得自己離二階堂很遠，原來所謂的理解並不是只要陪伴在他的身邊就能夠了解的，八乙女這一刻才明白，他從來沒有親近過二階堂，二階堂也不知道和誰親近過。
八乙女想見他一面，於是在烏雲密布、雨聲暫歇的夜晚，他透過電話，在微微沙啞的電子音裡面，告訴二階堂，見面吧，一下就好。
二階堂沒有穿西裝來，那樣正好，他其實看起來還很年輕，就像他們高中時候那樣，穿著很簡單的運動服，戴著他的那副眼鏡，唯一不同的是現在的他有菸癮，菸抽個不停，八乙女想，這個人的肺大概完蛋了。
二階堂見八乙女來了，他捻熄自己的菸，朝著他的方向走來。
他好像是笑了。
在明亮的路燈底下，八乙女原先以為那樣的畫面會是美麗的，結果在那個瞬間變成最醜陋的樣子。
扣下扳機伴隨而來的槍響劃破了黑夜的寧靜，八乙女清楚記得，第一發在他的肩膀，二階堂往後蹬了一下，第二發在左胸口，二階堂抬起了手去摀住，接著這兩處的血大量漫了出來，二階堂看向自己的眼神像極了被遺棄的幼犬。
然後他往後倒下，八乙女用最快的速度上前，握住二階堂的手，卻只能感受到心口的血如此溫暖，然後無法停歇地湧出來。
「真是…混蛋……挑這個時候……」二階堂囁嚅著，他的指尖已經不能動了，只剩下眼睛可以看著八乙女，只要看著這個人就能感到心安，多年都是這樣，所以自己才愚蠢地離不開，二階堂笑了一下，接著閉上眼睛。
「喂，給我醒著，二階堂！」八乙女吼叫著，沾著血的手叫了救護車，他幾乎不記得接下來的事情了。
只有很多人拉著八乙女的手跟身體，要他別再試圖去打開覆在二階堂身上白色的布，八乙女用充滿怒意的聲音大吼：「放開我！」
沒有人聽過八乙女發出那樣的聲音，於是氣氛寧靜了很久，在粗喘的聲音過後，是哭泣的聲音，也沒有人聽過八乙女發出那樣的聲音。
07.
「就是你啊，二階堂那傢伙拚了命想要保護的醫生大人。」
有一把槍指著八乙女的眉心，八乙女連眼睛都沒眨，他就反手抽出手術刀，從對方腕間割了下去。
「這種方式太便宜你了。」八乙女從地板上拾起那把槍，對著對方的眉心。
「這是替二階堂開的。」八乙女扣下扳機，然後再往下對著他的身體「這是替我自己開的。」
醫生殺人，真好笑。
八乙女聽著自己混濁的呼吸，放下了槍枝之後，學著二階堂的動作，從西裝內袋拿出了菸盒，然後點燃它，這個味道能夠讓他想起二階堂，他想，自己可能也會開始有菸癮。
他仰起頭吐出煙圈，想起二階堂問他，支撐一個人走下去的力量是什麼。
二階堂給八乙女的這個問句，其實他自己的內心早就有答案了，只是希望八乙女能夠給他一樣的答案。
八乙女從前無法想通，可是在他終於明白而想要回答給二階堂聽的時候，就已經變成綑綁住他一輩子的問句了。
要橫越到死亡的問句，真是最悲哀的事情。
八乙女又深深吸了一口。
是你。
八乙女在內心回答二階堂，然後走進了那個二階堂極力想推開他的那個鳥籠裡面，伴隨著他的屍體一起受困在裡面。
因為，答案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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