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與飛燕

*第三部劇透+〈千古不磨〉有

　　千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自己睜開眼睛的時候，深在一片黑暗裡頭，他聽見有人嗚咽的啜泣聲，巨大的壓力籠罩在自己身上，逼得他快要窒息。
　　空氣越來越少，千覺得腦袋昏脹，眼窩疼痛，幾近暈眩的時候，有道光芒照亮了他的腳尖，千感到了溫暖，但一點都不刺眼。手指慢慢有了血液流動的感覺，身體四肢漸漸柔軟了起來，那道光芒撒在他的身上，千這才看清楚了來人。
　　原來那嗚咽的聲音來自於自己，千直覺想到，啊，竟是我自己在哭。
　　而那來人是對著他顫抖哭泣的百。
　　是百青春小毛頭的時候呢，千忍不住笑了，那時候的百頭髮還是沒造型過的樣子，那時候的學生流行弄出毛毛躁躁的頭髮，千一直覺得那很適合百，看起來很符合他的個性。
　　可百為什麼對著他哭呢？
　　千一下子懵了。

　　百說：「拜託你，千桑，請您繼續唱下去！」
　　「我不會再唱了──」
　　「求求您了！」

　　千終於想起來了，是當時萬理受傷、消失不見之後，百求著自己別放棄Re:vale的模樣。
　　當時的自己不明白那是什麼感覺，直到歲月開始把經驗跟生命歷程都打磨得發亮的時候，千終於明瞭了那其中的涵義。
　　是百，引領著他從黑暗當中走出來、面對世界的人。
　　僅僅說這些似乎還不足夠，百給他的實在太多了，多到自己有時候會質疑自己，真的值得百如此賣命嗎？
　　千的生命裡曾經只有音樂。
　　那時候有萬理，萬理把一切事物都打理得特別好，讓千毫無後顧之憂，耍脾氣或者搞不懂情世故而出言傷人，都是萬理替他擋著。
　　千失去了萬理，就像失去了一切。
　　在千準備退租的小公寓裡，已經沒有了萬理生活的痕跡，千曾經也想過就在那裡自我了斷，但就像回憶突如其來跳出來拍了拍千的肩膀，千鬆開了圈好的麻繩，顫抖的手攤開了萬理留下來的粉絲信，沒有署名，可是他們都知道是血色聖誕夜的狂犬──春原百瀨。
　　就是那個時候吧，千下定決心了，當百再對他說一次「請繼續Re:vale」的時候，他會選擇答應。
　　於是百成為了他的夥伴。
　　可是跟百在一起就不一樣了。
　　千開始得顧慮到搭檔的狀態，出道的時候兩個人的狀態並不是太好，百得上大量的訓練課程，事務所的給薪也相當不固定，在這樣的支薪之下，千不得不出去打工賺點補貼的費用。千總覺得自己欠百一個很大的人情，是他把瀕臨死亡的自己拯救回來，是他願意許下承諾陪伴在失去一切的自己身邊。
　　Re:vale之於百來說，何嘗也不是足以撼動生命一切的支柱。
　　既然提出了要擔任千搭檔的要求，百用200%的努力去唱歌、跳舞，有時候千會突然想到，百曾經因為腳傷而無法繼續踢足球，他會在百躺在練舞室的地板大喘氣的時候，蹲在百的身邊，細聲問他，你的腳傷還好嗎？
　　百不厭其煩，每一次都是揚起最燦爛的笑臉，充滿朝氣地回應千：「完全好了！千桑不要擔心！」
　　「是千。」
　　「啊，一時還改不過來，千！」百從地板上彈起來，改用鴨子座的方式看著千，對著他露齒而笑，可愛的小虎牙都露出來了。
　　但那時候是他們最苦的時候。
　　百喜歡吃肉，但他們的薪資微薄得可憐，扣除事務所所抽的費用、百的練習費、生活雜支，剩下的錢僅足夠他們吃白吐司。
　　千實在捨不得看到百狼吞虎嚥地把吐司塞進嘴裡，咕嚕咕嚕地灌水後對千笑著說好飽。

　　百太貼心了，貼心到忘記了自己。
　　千遇上了百，第一次有想為誰完全忘記自己地努力，就像百為了他付出一切一樣。千開始到外頭去工作，但那樣的個性老是沒法好好在職場裡待上，萬理曾經對他耳提面命的事情，彷彿現在像懲罰千一樣全部回來了，千換過一個又一個的工作，臨時工的薪水也不多，冬天他跟百租的那棟鬧鬼套房還會發出呀呀呀的恐怖聲響。
　　千記得百在聽到鬧鬼傳言的時候露出的恐懼表情，但那是他們唯一能夠支付房租的房間了，咬著牙也只能住下去，千有些戰戰兢兢，沒想到在他們搬著行李、剛關上門的瞬間，百就對著地上的不明深色印記正跪下來，他禮貌而朝氣地告知：「我們是今天要開始入住的折笠千斗跟春原百瀨，請您多指教！」

　　千想，百真的能夠為了自己，做出任何他所想像不到的事情，即使百內心是無比恐懼，可只要是為了千，百連自己都可以不要。

　　他實在欠了百太多、太多了。

　　在汗水跟水管裡的水打溼自己白襯衫的時候，千仍然想著，這一切都是為了百，為了百，希望能夠讓百過上好一點的日子。
　　千就更賣力地洗刷座車，泡沫都沾上了衣服跟臉頰，在那個蟬鳴特別討人厭的夏天，千壓住水管的噴頭，水柱變得強勁，噴上座車擋風玻璃的時候濺起了一道彩虹。
　　他在那時候遇見了二階堂大和。
　　千葉桑曾經給他看過的，手機裡某個時期之後就不再笑的男孩。跟前輩的確是有些相像的，畢竟是他的兒子。
　　千在心裡這麼想，他關上了水龍頭，確認座車都沖洗乾淨之後，對著男孩點點頭。男孩想了一會，回頭就把一包厚厚的紙袋塞給了手掌心濕漉漉的千。
　　「喂，你，新來的吧，給你拿去打小鋼珠。」
　　千詫異於這孩子，到底怎麼回事啊怎麼會這樣給人亂塞錢，但孩子掉頭就走，千揣著那包錢，盤算著這些可以給百吃點好料的，千也就收下了，回頭就上了超市給百買了頂級的肉。
　　千記得百那天吃飯吃得都快哭了，手指夾著筷子，雙手捧著手掌心，大喊：「太好吃了！百現在根本就是在天堂！」
　　看到百這個樣子，千心裡覺得很踏實。

　　他們的努力終於被看見了。
　　Re:vale開始在歌壇上活躍，那時候百的歌唱技巧跟舞技都已經很厲害了，百也是一個有天分的孩子。人在窮困、不知名的時候乏人問津，直到出了名之後就像野火燎原，各大歌唱節目、綜藝、戲劇邀約不斷，他們終於搬離了那個鬧鬼的房子，換到了市中心，屋子乾淨寬敞，百第一天入住的時候在地板上開心地打滾。
　　除了團體，個人的工作跟收入也都增加了，那時候，千忽然意識到了，他也開始依賴著百，就像當初他太依賴萬理一樣。
　　於是千向百提出了各自分開住的要求，百一開始露出了像被主人斥責的大狗狗委屈表情，千還得安撫他：「百，我們都會有自己的生活以及交友圈，分開住會好一點。況且小別勝新婚。」
　　百馬上就又打起精神，以誇張的表情跟語調，重覆著他們在綜藝節目裡的那一套：「這樣我就可以每天早上起來就期待能夠跟達令見面了！」
　　「是喔，每天晚上我也會跟哈尼說晚安。」

　　千其實很害怕，害怕一旦依賴了誰，那個人就會從他的生命裡消失。
　　他翻著從前跟萬理的相冊，輕撫著萬理的額頭，想著，受了傷的萬理會去哪裡？這裡一定留下了很深的疤痕吧──如果可以，想見萬理一面。
　　千雖然會開始顧慮搭檔了，但是情感方面還是遲鈍了些，他並不曉得這些舉動對百來說是一種無形的警告，警告著他，五年、五年之約就要到了，千想找到萬理，如果找到了萬理，百就要從Re:vale的位置退下來，退回粉絲，退回那個千在台上，百在台下的日子。
　　只是現在Re:vale的粉絲多到無以計數，百如果在台下，會被人群淹沒，千不會看見他。

　　好害怕。
　　百瑟縮在一人的房間裡，忽然覺得好害怕。
　　但千不在，也不能讓千知道。
　　一次也好，千只有在失去萬理的時候那麼慌張害怕，百對後輩開玩笑，好想看到千為了自己而慌張害怕的樣子啊──

　　五年，百想，如果自己唱不出來的話，就從千的身邊離開吧，這樣對千來說是最好的。只要不笑就會被不安擊垮，百太害怕了，但是他卻不能最親近的千言說，他害怕承認，千此刻成為了他的心魔，百明明這麼愛著千，但他卻成為了掐住自己心臟的魔鬼。
　　百真的很慶幸他遇見了這些後輩，尤其是當年傲慢的少年，這一次竟然為了他不惜演戲騙過千，當百看著千抓著大和的衣領，歇斯底里地怒吼時，百幾乎是笑出來，然後眼淚馬上竄了上來。
　　千啊，原來會為了自己這麼失控。
　　那他是不是在千的心裡，也留下了一點重要的位置呢？

　　萬理說，現在的Re:vale，才是真正的Re:vale。
　　百一開始不懂，他還感到有些罪惡，他占走了萬理的位置，他一直太害怕是自己「取代」了萬理，所以才留著那個「退回粉絲」的心態，可現在萬理承認了他們，百起先很糾結，但她想，Re:vale一定要更閃耀才行，這樣才是帶著萬理的心願走得更遠。

　　千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
　　百到現在還是一樣，為了自己，為了曾經他喜歡的Re:vale，可以犧牲自己。
　　即使是面對月雲也一樣。
　　百竟然答應那個惡劣傢伙的要求，為了保全千而讓惡人灌酒，甚至做好了自己從陽台跳下去的打算──千想到這裡就一肚子氣，顧不得自己多麼疼愛百，一巴掌就朝著他招呼過去。

　　如果不是你，我現在根本不會活著。
　　千感覺到椎心的疼痛，百每一滴為他落下的眼淚何嘗不是也痛在千的心裡。
　　千在百的心裡是第一位，千當然也是。他早就不是生命裡只有自己跟音樂的人了，在音樂還有自己之前，百比他自己所想的還要更重要。

　　百，是你我才能走到這裡來的。

　　千很多時候跟百這麼說過，但百總是笑得燦爛，把自己捧得高高的，雖然可以理解百的心情，但千更想讓百知道，現在的Re:vale，沒有百是不可能的。生命裡沒有春原百瀨的折笠千斗，是不會繼續鍾愛音樂，並且更愛惜身邊的人的。
　　百教會他太多太多事情，所以並不是只有百單方面從千身上獲得了閃耀的光芒，對千來說，他從百身上得到的東西，早就大於百了。

　　一路走來五年，千想了很多，他也覺得自己虧欠百太多，在一個平凡不過的夜裡，他們一起站上舞台，一同唱歌，跳著不知道已經跳過多少次的舞，在他們對視的瞬間，千忽然覺得自己的心臟被緊緊攫住，百的掌心撫在心口，然後朝著他伸出手來，就像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交給了自己──千難以呼吸，他回過神來的時候，自己的手也在空氣當中，做著跟百一樣的動作。
　　我們都把一切給了彼此。

　　這五年來，有過難受的事情、開心的事情，百為他掉淚，千也為百著急過。這些日子他們都相守在彼此身邊，默契自然無話可說的好。
　　百會morning call叫千起床，知道他會賴床多久，知道用什麼方式可以吵醒他。
　　千知道百的手不靈巧，偶爾會去他家整理，順帶做飯給他吃，百最喜歡吃肉，千是素食主義者，卻能對肉料理有著完美的調味。
　　生活裡的痕跡處處是彼此。
　　連他們之間的形象也是這樣打情罵俏的──那真實的可能性呢？

　　千回過神來，百的舞台服裝就在他的面前，他們沿著後台的小通道行走著，百抬起手抹去了額頭上的汗水，千傾身向前，抓住了百的手腕。
　　「唔？怎麼了？千，你臉色好差！是不是不舒服？生病了？那不行我快點叫小岡來──」
　　「百。」
　　千說得很輕，百那張一下子轉為擔心的臉就放大在自己面前，千雙手貼上百的臉頰，兩個人用極近的距離對視著，鼻尖都要蹭上了鼻尖，從舞台剛下來的鼻息溼熱，都直接噴灑在對方臉上。
　　「千、千？」
　　「百，你喜歡我嗎？」
　　「百在世界上最愛的就是千了。」
　　千笑了一聲，他早知道百會這麼回答了，於是他貼上了自己的唇，刻意張著眼睛，看著因為驚訝而瞪大雙眼的百。
　　「我說的，是這種喜歡。」
　　「欸？欸！」
　　百有些不知所措，眼神在千的身上來回游移，千聽著自己的心臟噗通噗通的聲音，心裡的不安卻慢慢被眼前的人消滅殆盡。
　　因為百紅著臉，像終於下定了決心一樣，他捧著千的臉，也回應了千一個吻。
　　「我在世界上，最愛的就是千了。千也……」
　　「我比百想像的，還要更愛你喔。」


　　對其他人來說，或許的確是太晚了一點。
　　但對他們來說，正巧是剛剛好。
　　再晚一些就會埋怨錯過的事情都已太多，再早一些尚有一些心裡未解的疙瘩，在這個時間，這樣的狀態，牽起彼此的手，是最剛好的。
　　一切都沒有改變，Re:vale還是一樣的Re:vale，疼愛後輩、捉弄他們為樂，百還是維持著歡樂的運動俱樂部，千也總是窩在自己的工作室裡，埋頭製作更多專屬於Re:vale的歌曲。

　　千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裡有許多百哭泣的樣子。
　　有因為看表演而感動落下的淚水，有因為害怕失去Re:vale而請求的淚水，有因為太心疼千到處在外打工的淚水，有第一次站上舞台興奮的淚水，有遭受抨擊的時候挫折的淚水，有終於有了收穫的欣喜淚水。
　　太多太多眼淚了，但千都把它們收得好好的，全都放在自己的心口，因為讓自己用盡全力去努力的人，是百。
　　因為千如此深愛著他，所以所有好的、壞的，全部都會被千好好收起來，像回憶的影子，全拿去浸在記憶的深潭，想到的時候拿出來風乾，老了的時候還可以拿出來配酒。



　　千、千、千──

　　他聽見有個聲音從好遠好遠的地方傳來，千感覺四肢有些遲鈍，腦子也無法一下消化自己到底身處什麼狀態，千蹙起眉頭，自從他遇見了百以後，夢裡就不再是黑暗的，而是光明充滿色彩。
　　千感覺自己的身體顫抖了一下，他終於聽出那聲音出自於百，而且越來越近。

　　「千！快醒醒！要遲到了！」
　　百抓著千的肩膀用力搖動，千這才從夢境裡緩緩醒來，看眼前人是百，習慣性地又閉上眼睛，他知道百會讓他再多賴一會床的，反正壓死線的時候百會有各種方式讓自己醒來──
　　「別睡了──千！我們的婚禮不能遲到啊！」

　　啊，對，今天他們要結婚了。
　　千張開眼睛，對著百眨了眨，伸手把百拉進了懷裡，讓他感受著自己心臟的跳動，下意識的指尖去輕觸百的無名指，上頭戒指的紋路是訂做的，他們把彼此的名字縮寫都刻在上面，象徵著彼此永恆都會在對方心上。
　　百笑出了聲音，毛茸茸的頭髮放肆地在千的胸懷裡蹭啊蹭的，抬頭看千的時候，像隻狗狗一樣露出了大大的雙眼，裡頭泛著光，帶著笑意。
　　「今天開始，我們就是一家人了。」
　　百抬起自己的手，無名指上的婚戒沐浴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千也抬起了手，和百的合在一起。
　　「請多指教，百。」
　　「我最愛你啦！所以百醬可不可以要一個早安吻！」
　　「一早就要這麼激烈？嘛，是百的話，不是不可以喔。」
　　「千、超帥氣的！」

　　婚禮的話，就讓賓客等吧，新郎最大。

　　在那個充滿過往回憶的夢境裡，千更加確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他們的相遇，是為了能夠讓彼此更加完整，或許作為人類總有許多不完美的事情，但是能夠被包容、接納，最後完整，是再幸運不過的事情。
　　陽光灑落在他們的床鋪之上，千的長髮散落在枕頭之上，百換好的襯衫有了皺褶，能夠在彼此懷裡安睡，無論前方有再多困難艱辛，都能攜手一起度過。
　　他們如此堅信。


　　請牽著我的手，陪我到最後。謝謝你喜歡，這樣的我。


＊
草莓救星〈這樣的我〉：請牽著我的手，陪我到最後／謝謝你喜歡，這樣的我。
前頭趴啦趴啦寫完了，最後一句卡了30分鐘，結果落入俗套了XD但我還是喜歡這句歌詞，我要用就是要用。（超任性）

誠如我所說，旁人來看大概會覺得「天啊你們沒在一起嗎」，但兩位其實就是在最剛好的時間點相愛了，早一些的話心裡還有些疙瘩，晚一些就會開始相見恨晚，所以剛剛好的時間，在那個點上，一個平凡不過的瞬間，忽然感受到了愛戀。
米津玄師〈春雷〉：刹那の間に　痛みに似た恋が体を走ったんだ（在那個瞬間／如痛的愛戀竄遍全身）

寫完的瞬間很爽快，不知道為什麼有點想哭，我跟萌友說我好愛寫Re:vale，意識到自己是因為他們的幸福而想哭的時候，腦袋裡想要表達的一下子就被清空了，就說到這裡吧。

謹記在心，因為有你而完整了我，我因此感到幸福。


PS. 標題 via Mary see the future〈Yes,I Do〉，我婚禮要放的歌。（沒人要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