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與飛燕

*我也不知道我在寫什麼大家隨意。

　　夢野幻太郎第25次接到飴村亂數告訴他，帝統又無家可歸了。
　　亂數舔了一口棒棒糖，笑得像個孩子，歪著頭問幻太郎：「幻太郎，不去接帝統回來嗎？」

　　所以說，為什麼會是小生要去接帝統回來呢？

　　幻太郎正在思考這個問題的答案時，已經步行到了一座工廠外頭，印象中的工廠應當是有著濃濃的油耗味，地板黏乎乎的，或許還有大型機器在運作──但在幻太郎眼前，只有大型機器這點符合，其他的部份被成堆的紙張給取代。
　　看來是紙類回收廠或處理廠了，幻太郎瞥了一眼，書籍被輾壓成無用的紙張，綑綁成大型的方塊，類似挖土機的機器正在抓取那些大方塊，把它扔到另一個紙張的聚集地，粗魯而暴戾，散落的紙張便漫天飛舞。
　　可一點都不詩情畫意呢。
　　幻太郎穿過工廠的鐵柵欄，心想帝統可沒這麼笨吧？都聽到了機器的聲音還不醒來，沒準會被機器誤傷。
　　預防萬一，幻太郎還是在機器尚未工作到的範圍裡隨意地瀏覽，找尋帝統的身影。
　　又或者亂數捉弄他？這也不無可能。
　　幻太郎打算轉完這個轉角就離開，但卻在紙張堆裡，看到盤腿坐著的帝統，背對著他，似乎在看什麼東西。

　　喔啦，真的在這麼危險的地方呢。
　　幻太郎走上前去，踩在紙張上悄然無聲，連呼吸都像少女捏起裙擺一樣，他走到了帝統身後，然後看清楚了帝統手上的動作。
　　帝統手上捏著一堆紙，似乎在比對內容的，手邊已經有一疊紙張，大部分的紙頁缺了角，帝統也將他拼了起來，擱置在另一邊，孩子似地在玩拼圖遊戲。
　　「帝統。」幻太郎出聲喊他，帝統倏地抬起頭，回頭望向幻太郎的時候，笑得也跟小孩子一樣。
　　「唷，幻太郎！」
　　「你在這裡做什麼？」
　　「昨晚輸光啦！剛好這裡鐵門鎖不牢，我就翻進來睡個覺。」帝統說得自然，幻太郎也大概能夠猜到原由。
　　「那麼現在？」
　　「醒來之後發現自己睡在一本小說上，幻太郎，是你的小說啊！」
　　帝統從碎紙張裡撈出了破爛不堪的封面，幻太郎當然知道那是他的小說，他只是想從帝統口中聽到「為什麼他會想要去看自己的小說」而已。

　　「然後？」
　　「雖然有缺頁，不過我拼得差不多了，幻太郎，為什麼『那個我已下定決心，此生再也不見的男人，於我離開副駕駛座的時候親吻了我，而我卻沒有逃跑。』？」
　　「你看了？」幻太郎輕掩著臉「你覺得為什麼呢？」
　　「我就是想不通啊，女人已經說了此生再也不見，但她卻沒有逃跑──」
　　「帝統，你覺得這是愛還是恨？」
　　「哈？那肯定是恨啦。」
　　「不對喔，女人還愛著男人。」幻太郎笑了，將帝統手上的書頁攤平，放在那堆碎了的紙片上。
　　「那就更奇怪了，幻太郎，如果還愛，為什麼要說謊？」

　　「是啊，為什麼呢。」
　　幻太郎若有所思，只是放置書頁的手停了下來，帝統無心的話就像在扣問他，為什麼要說謊呢？有多少情感跟祕密都藏在謊言裡呢？他虛構的故事裡有多少分真假沒人知曉，只有他自己心知肚明。
　　如果還愛，為什麼要假裝自己不愛了？
　　為什麼要說謊？

　　幻太郎沒有接話，只是靜靜看著帝統，好一會他才開口。
　　「這本小說，還有一半呢。」
　　「我拼一早上才只有一半啊！」帝統往自己身旁又掃了兩眼，在紙堆裡又胡亂撥了兩下，而後他維持著蹲姿，忽然之間就笑出了聲音「不過，幻太郎寫稿子也很辛苦啊，我把另外一半也找出來吧。」

　　幻太郎覺得帝統純粹得可以被他的每次謊言欺騙，但帝統同時也能因為他的純粹而戳破幻太郎的謊言。在帝統面前幻太郎總覺得自己過份赤裸，帝統從紙堆中爬起身，仔細比對著周圍紙張的頁碼，發現到可能是小說裡的缺頁便抽出來捏在手上。
　　這種土法煉鋼的方式帝統已經做了一早上，讀了他一半的小說。
　　幻太郎側了身，也彎下腰去找自己小說的紙頁。

　　為什麼說謊呢？
　　因為，有些情緒不能展現出來，無法輕易說出口的實話，只能用謊言包裝。
　　就像女人，因為太愛這個男人，要是現在不提醒自己該抽離這樣的情感，他就一輩子只能痴戀著這個男人了。
　　於是欺騙自己，命令自己，此生都不要再和這個男人相見。

　　幻太郎將書的紙頁攏齊，無奈被摺疊跟壓皺了，怎樣都弄不成整齊的樣子，他忽然才意識到這裡對他而言是一個再殘忍不過的地方。可能是沒能賣出去的書，也可能是被人翻閱到厭棄而扔掉的書。他的小說就在其中，不也意味著這些書籍最終還是成了淘汰品。
　　然後這些紙張被暴力的機器夾起，丟進了處理器裡，或重新化為紙漿，最後又成了新的再生紙。然後，紙張上的文字就這麼煙消雲散，彷彿沒有存在過。
　　身為一個創作者，最害怕的就是曾經如此努力，卻連一點痕跡都沒留下。

　　幻太郎的眼神掃過了四周，這裡有多少創作者的心血呢？
　　他的故事曾經被淹沒在這裡，四分五裂的，連書皮都殘破不堪，但帝統卻將它撿了起來，一紙一紙的拼湊，要將它回復到最完整的樣子。
　　所以，或許可以吧，對這個人坦露一點真實的自己。
　　至少這些快要消失的文字們，都被帝統讀了進去，也許有一天帝統就會忘掉了，也許這一天也是帝統一時興起，但文字是有溫度的，它烙在帝統的記憶裡，也烙在幻太郎的心上。
　　幻太郎這麼想的時候，腳後跟突然嗑上了東西，一時重心不穩，幻太郎就這麼往後一仰，整個人跌在紙堆上。但幸好是紙堆，並不疼，只是發出了一點聲音，伴隨著大肆散落而顯得周圍環境更雜亂的紙張。
　　「幻太郎？」聽到聲音的帝統跑了過來，站在幻太郎面前「你還好吧！」
　　「沒事，」幻太郎撐起身體，帝統的身體和影子整個壟罩住他，幻太郎瞇起了眼「太陽太耀眼了。」
　　「太陽？」帝統抬頭望了望天空，春天的天氣正好，哪來的太陽太刺眼呢？
　　「帝統，拉小生一把。」幻太郎突然間勾起了笑容，對帝統伸出了手，帝統不疑有他，伸手去握住幻太郎的手心時，幻太郎卻一個使力，將帝統往自己的方向扯，帝統「哇啊」一聲之後便倒在幻太郎旁邊──那是幻太郎本來的預想。
　　帝統確實哇啊了一聲，但跌落的路徑非幻太郎所料。
　　帝統此刻雙手撐在幻太郎的臉部兩側，一下靠得太近，幻太郎露出了幾不可聞的嘆息：「果然是太耀眼了呢，太陽。」

　　帝統時常不懂幻太郎。
　　就像此刻，幻太郎別過了視線之後就不肯看他了，總有一種又被捉弄的感覺，但似乎又比捉弄再更複雜一點。帝統趕緊爬起了身，幻太郎也撐起了自己的身體，帝統抹抹鼻子，這個時候竟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喂，幹嘛啊幻太郎──」
　　「帝統，是小生的太陽呢。太耀眼了。」
　　「哈？」
　　「當然，是騙你的。」

　　帝統愣了下，這才把幻太郎的話跟剛剛自己摸不著頭緒的話連結在一起，但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幻太郎早就已經站起來走到別的地方了。
　　「等一下，幻太郎！」

　　那本小說在幻太郎的協助之下拼湊得很快，畢竟是他自己寫的，散落的紙張只要看兩眼就知道是不是這個小說的一部分，帝統抱著小說的後半部，準備按照頁數排序的時候，幻太郎輕聲開了口。
　　「到小生家裡排吧。」

　　那不單單只是打發時間的娛樂而已，幻太郎想，他當然自己有留存那本小說，而且還是完好無缺的樣子，幻太郎大可直接把那本小說借給帝統看，可是回收場那本破破爛爛的小說，要是帝統不這麼拼湊的話，就會永遠被埋沒在那裡，直到世人遺忘。
　　那是一種徵兆（sign），帝統正在拼湊殘破不堪的幻太郎，等到他把這本小說都拼得齊全了，幻太郎也就被完整了。

　　帝統呢？帝統出自於怎樣的心情在排序他的小說呢？只是好奇嗎？
　　還是要繼續純粹地提出問題：為什麼要說謊呢？

　　帝統不是第一次到幻太郎家裡，但他此刻卻如坐針氈，唯有將破碎的紙頁黏貼好令他轉移注意力，帝統將小說一頁一頁整理好，按照頁碼排序，從他早上看完的部份繼續往下閱讀，幻太郎也沒打擾他，只是靜靜地坐在離帝統不遠的地方，欲蓋彌彰地看著另一本小說。
　　「啊，是好結局嘛！」帝統突然發出了這樣的聲音，幻太郎從書頁的側邊看向帝統，帝統伸了一個懶腰，長手長腳的。
　　「你覺得為什麼女人要撒謊。」
　　「因為太喜歡啦，以為男人不會選擇跟他在一起──為了不讓自己傷心，所以欺騙自己不再喜歡對方了。」
　　「喔呀，帝統確實讀得很認真呢。」幻太郎撇過了視線，看見帝統也把書皮帶了回來，整本小說紙頁都膨了起來，可這到底還是一個完整的樣子。
　　「但是幻太郎，小說是小說，」帝統撓撓頭髮，思考了一陣「喜歡還是直接說的好。」
　　「但有時候很難做到。」幻太郎和帝統對上了眼，幻太郎似笑非笑的，帝統卻一把拉過了幻太郎，誠如他們在紙堆上那樣靠近，幻太郎屏住了呼吸。
　　「很難做到嗎？」

　　幻太郎想，他遇見了帝統，就像他的日子變成了永晝，帝統喊他，有時候急促，有時候氣急敗壞，但總歸到底都是支撐著他心裡的溫暖力量。無論是身為隊友的他們也好，或是幻太郎無論如何都會去帝統流浪的地方把他接回家也好，更甚者，帝統可能也在小說裡讀透了他的心思，怎樣都好。
　　幻太郎細聲呢喃：「好像也沒那麼難。」
　　幻太郎說得很輕，往前傾身的動作很輕，閉上眼睛親吻帝統的動作也很輕。

　　帝統沒有躲開，他擁著幻太郎，心想，這也算是好結局吧。他不像幻太郎一樣有著複雜的心思去構築小說，或許小說有些必要的情節安排，就像他被幻太郎的小說吸引一樣，幻太郎本身就是一本等待他人翻閱的小說，只是曾經裡頭太過晦澀，而幻太郎也下意識地保護自己。
　　但他最終觸碰到了，在久未被人翻閱的書頁裡，看見了許多令人動心的句子，傾訴著過往的孤獨，期盼陽光的到來。

　　幻太郎能夠感覺到帝統擁抱他的力道加重了些，他就能把自己的重心放在帝統身上更多一些。
　　這當然還不是結局，幻太郎在親吻之間笑了起來，那只是小說的楔子而已，往後還有許多無法預測的情節等待著他們。
　　幻太郎很期待。
　　即使他是太靠近太陽會燒毀翅膀的伊卡路斯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