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與飛燕

*第三方的第一人稱

　　在那個冬夜裡，我遇見了雪白東。
　　他站在車站前的路燈底下，低著頭查閱著手機，往日他的長髮都是隨意紮起的，但這次遇見他卻是編上了漂亮的辮子。
　　我當時沒有細想，想到上次跟東先生見面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也受了東先生不少照顧，所以我快步上前，舉高了手對他打招呼。
　　「東先生！」
　　「喔呀，是你啊，好久不見了。」

　　東先生因為我的呼喊抬起頭，他微笑的樣子跟以前差不了多少，我卻覺得他哪裡變了，但一時說不上來。
　　我站在他面前，將肩上滑下的大背包調整好。
　　「東先生，能夠在這裡遇到你好開心！」
　　「上次見面是三年前？五年前？」東先生抬起頭仔細想了一下，我也順著他的視線追溯著回憶思索。
　　「應該是三年前，山田先生被東先生灌醉的那一次。」
　　「怎麼用這種方式記得啊。」東先生掩著嘴笑了兩聲。

　　東先生到底是哪裡改變了呢？
　　外貌依然如昔，讓人看不出來實際年齡（事實上，我也不知道），行為舉止一樣優雅，談吐的時候充滿著神祕的魅力──我剛入行的時候受了東先生很多照顧，當時的我只是出版社簽約的小插畫家，在一次與編輯開會，在永遠得不到共識的議題上討論許久的時刻，東先生正巧與出版社的經理有約，因此我們的會議草草結束，對我來說是一種解脫。
　　當時我看著與經理有說有笑的東先生，想，這個男人可真好看。

　　那時候，東先生看向了我。
　　經理順著東先生的視線，兩個人盯著我看，我打直身體，有些僵硬地對東先生禮貌性的招呼，經理也禮貌性地對東先生介紹我，東先生卻「喔呀」了一聲，從他有質感的皮質包包裡拿出了剛出版的一本新書。
　　我張大眼睛。
　　「那是，我的……」
　　「我很喜歡呢，很漂亮的插畫。我也很喜歡著色書，下次幫我畫一本著色書如何？」

　　因為這個開端，我也被東先生邀請去喝酒了。
　　東先生果然是非常有sense的男人，我們前往的地方說是酒吧不如更像酒莊，有溫潤的燈光跟透明高腳杯，當時的我無法辨認酒品的好壞，只是小心翼翼地喝酒，品嘗著每種酒的香氣，還有滑進喉嚨裡的味道。
　　我一直偷看著東先生的舉動。
　　他仔細看著服務員拿來的紅酒標籤，讀懂上面的文字之後勾著很淺很淺的微笑，對著服務員說：「就開這瓶吧。」
　　紅酒在他的高腳杯裡面都變得神聖，東先生閉著眼睛，嗅聞著酒的香氣，然後輕輕啜了一口，接著東先生張開眼睛，漂亮的眸子裡似乎寫上了滿意。
　　跟我初次見到他的感想一樣，東先生，真的好好看啊。

　　東先生總是聽著人說話，然後在適當的時刻回話。東先生說話的聲音很舒服，也讓人很安心，整日下來會議的煩躁感在聽東先生說話的時候就被消除殆盡了。
　　「欸？」
　　在我沒注意的時候，經理竟然已經喝醉了。東先生又笑了，東先生很愛笑，但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那樣的笑並不是那麼的……真心？
　　但我畢竟只和東先生相處不超過三個小時，在怎麼說都只是第一印象罷了，而且往後也不知道有沒有機會再遇到……
　　「你們家經理總是這樣呢，在回家之前就喝醉。」
　　「嗯？」
　　東先生將經理的外套攤開，鋪在經理的肩膀上，然後替我倒了一杯紅酒。
　　「你的插畫很棒。」
　　「啊，是您不嫌棄！」
　　「第一次應酬？」東先生忽然看向我，雖然臉上依然掛著笑容。
　　「算、算是？第一次來到這麼高級的地方……」可能我的薪水也不夠開一瓶高檔酒的地方！
　　「哈哈，你得習慣才行，經理很喜歡到這裡來喔。」東先生笑了兩聲，然後走到經理旁邊，拍拍他的肩膀，試圖叫他起來。
　　服務員似乎時常見到這般場景，他細聲對東先生說已經叫好車了，東先生也正好把經理喚醒，東先生側身對我笑了一下，把單結了，然後說：「下次再見面喔。記得我的著色書。」

　　我發楞很久，才想，東先生真的要一本著色書嗎？

　　我以為只會和東先生見一次面，沒想到意外地常見到東先生，在幾次閒聊之後，才聽說東先生的職業。
　　「咦？陪睡？」
　　「也有很健康的陪睡喔。」東先生笑得有點曖昧，我想這時候他是故意的。
　　東先生偶爾有點調皮，但是大部分都是優雅端莊，應對進退拿捏得宜，所以東先生才能認識到很多大人物啊……我忍不住在心裡讚嘆，但又聯想到陪睡……我搖搖頭，東先生以一貫的姿勢──掩著嘴笑──然後開口「真的只是睡覺而已，如果你想試試看，我也可以陪你睡一晚。」
　　「啊？！」我意識到自己有點失態，趕緊收攏了失控的音量「不是，那個，東先生……呃，該怎麼說……」
　　「有許多人晚上無法入眠，我呢，是幫助他們放鬆。大部分是情緒找不到發洩的出口，我會陪他們說話，有些話說出口之後，自然就能入睡了。」東先生半倘著眸，有些話似乎在說給自己聽。
　　「只要覺得自己不是孤單的，就能睡著了吧。」

　　我突然意識到，東先生雖然總是待人和善，但總有一道他人無法跨過的心牆，我雖然沒有資格說什麼，但是，或許真正孤單的人，是東先生。
　　我這麼想的時候，突然想到東先生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對我說他想要一本著色書。

　　於是我真的開始畫了一本著色書。
　　雖然是不成氣候的東西，但是想到東先生的表情，總覺得好像有什麼梗在心頭，所以我在工作之餘畫了一本，連印製都是自己找小印刷廠簡單印了幾本，當我把著色書送給東先生的時候，他看起來真的很開心。
　　「著色的時候可以沉澱心情呢。」東先生說「而且上色的方式可以看得出每個人的個性，你要不要來試試？」
　　我自己的書自己試啊……而且被東先生看穿的感覺會有點可怕呢，我乾笑兩聲，打哈哈地把這個話題呼攏過去。但東先生真的很開心，那時候的笑容很溫暖，就彷彿那個時刻的東先生距離與我很近一樣。

　　因為東先生，我開始認識了葡萄酒的種類跟年份。
　　東先生的酒約出席的都是我所想像不到的大角色，那些人開酒沒有在管價錢，我也曾覺得不好意思，拒絕過東先生的酒會幾次，東先生可能察覺到我的難處（總不能一直白喝人家的酒……），於是，東先生邀約我的時候，就只有我們兩個人。
　　在我的簽約數量比較穩定，工作也比較上軌道的時候，東先生還是一樣，跟有臉面的大人物來往，保持著優雅姿態，應對進退掌握得宜。
　　跟東先生的談話確實收穫很多，也能感覺到安穩，誠如東先生所說，那些都是他工作的範圍，但我一直覺得無法觸碰到東先生某部分的真實面，即便我們沒有工作上的關係，東先生也很少聊自己的事情，我也不方便打探或是單刀直入地跟東先生討論，畢竟我們也算不上什麼知心好友之類的。

　　最後一次跟東先生見面的時候，我跟他承諾，下次酒會我會開82年的紅酒給他。
　　沒有遇到東先生的話，或許我不會跟現在差太多，依然是隨波逐流的插畫家，可能把這一切當作餬口飯吃的工作，有也好，沒有也不會計較太多，日子勉強過得去就行。
　　東先生那時候依然掩著嘴笑，說，我會等你請我酒的喔。

　　這一等，等了三年。
　　三年變了很多，我離開了合作很久的出版社，和朋友合夥成立的工作室，自己找合作夥伴，過了一段慘澹的日子，最近終於開始有些起色了，雖然不算太好，但至少有往規劃的藍圖前進了很大一步。
　　至少今天開82年的紅酒是沒問題的。

　　我看著東先生，笑著邀約：「東先生，今天我請你喝酒吧。」
　　東先生看了眼時間，露出柔軟的微笑：「嘛，是可以，但不能喝太多喔。」
　　「等會有工作嗎？」我下意識問出口。
　　我們並肩走在往熟悉酒吧的路上，東先生說，他已經沒有作陪睡的工作了，現在的他在當舞台劇演員。
　　我驚呼出聲。
　　「東先生做演員啊？」
　　「嗯，連我自己都沒想到呢。」
　　東先生又笑了，將自己的散落的髮絲撥到耳後。

　　東先生給我看了劇團的網站，設計的相當精美，東先生有點驕傲地說是團員做的喔，是天美的學生，未來一定很有前途。
　　我偷偷思考能夠先安插到我們工作室的可能性。
　　在我們談天的時候，服務員走了過來，他彎下身等我的order，當我要說出82年的時刻，東先生先插上了話：「聽說84年的葡萄酒比較好喝喔。」
　　欸？84年？
　　我跟服務員都愣住了，服務員想了一下：「這邊可以給您推薦這支酒。84年的。」

　　為什麼不喝82年的呢？那時候我們約好了不是嗎？
　　東先生撐著頭，微笑看著我，他再一次重複：「聽說84年的比較好喝啊。」
　　我這時候轉移了話題，我問東先生：「編髮很好看，東先生很適合這樣的造型呢。」
　　「嗯──是可愛的孩子給我編的。」東先生摸了摸編髮，低頭笑了。

　　那一瞬間，我知道東先生看起來哪裡不一樣了。
　　東先生的孤獨感不見了。
　　我恍然大悟，認識東先生這些年來我或許真的都沒有嘗試著理解他的孤獨，就算感受到了，也向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一樣，擦肩而過就拋諸腦後，就算曾經在意，但也沒有試圖去觸碰。因為人與人之間應該保有禮貌的距離，我始終覺得自己應該沒有資格去觸碰東先生內心秘密的那一個角落。
　　但現在的東先生，感覺心裡的那一個最孤獨的地方被撫平了，東先生還是一樣，笑得很柔軟，優雅而懂得應對進退，但現在的東先生充滿了溫度。

　　我們喝了84年的紅酒，口感並不差，看來並沒有像傳聞中的那麼糟，84年還是有釀出好酒的。我沒有喝過貴死人的82年紅酒，但如此知名的酒，跟有點小缺陷但依然美好的酒，比起來哪一個比較好呢？不一樣82年的紅酒會獲勝。
　　我跟東先生的酒杯輕碰，發出清脆的聲音，東先生笑著的樣子，眉眼像盈著最美麗的月光。

　　在我們談話的時候，東先生的手機響了，他拿起來看了一下，然後略帶歉意地告訴我：「抱歉，我等等要離開了。」
　　東先生從來沒有酒會中途離席過，可或許是我中途打斷了他的行程，邀請他來喝酒，這是我的疏失，所以我擺擺手，告訴東先生沒有關係，有事就先離開吧。
　　我沒打算問東先生要去哪裡，從前我們就不會干涉對方的行程，也沒有知曉的必要，可東先生卻對我說：「沒辦法呢，可愛的孩子們要我早點回去。」
　　我瞬間理解到，啊，就是編髮的孩子？孩子們，應該是指劇團的成員吧。

　　「東先生跟團員感情很好呢。」
　　「嗯。」東先生笑了。

　　我知道東先生挑84年紅酒的原因了，雖然不是最完美的年份，但是，卻有著對東先生來說最特別的意義。
　　喝完酒、放下酒杯準備離開的東先生，真的看起來非常非常開心。那些孤獨全部都不見了，東先生的生活看起來相當充實而美滿，他也享受在其中，能夠看見東先生如此，我心裡也很滿足，我打算再畫一本著色書送給東先生，我也成熟不少了，這本書一定比之前的還要更好，希望東先生能夠喜歡。
　　我跟著他一起站起身，東先生回覆完訊息之後將手機收到口袋，他依然溫柔地笑著。

　　東先生用溫柔無比地調子說：「那，我要回家了。」